千年一叹昭君村

王锋

在中国，有很多很美的村子。走进我梦中的只有一个，天赐我心灵震撼的只有一种。

在中国版图的北纬30度上，从长江三峡舞动的水袖到华中屋脊的神农架上，伸手可以触摸村子清晰的脉络：从香溪源出发的清泉，一路奔跑跳跃，在昭君村门前汇成了一汪碧绿，浮动着满河芳香的桃花，一路跌宕起伏，涌入滔滔东去的长江。

小村其实很小，犹如一块宝玉挂在巍巍的纱帽山(又名王字崖)胸前，清清的香溪河绕着山脚，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个小村却走出一位彪炳史册的惊世红颜——王昭君，她自村庄走向顶礼膜拜的长安，走向茫茫大漠，走出了中国民族团结史上一段华彩无比而又温暖的历史。昭君从这里来，昭君向草原去?一个中国的村子连接历史与心灵，解读过去与希望，为转型期中国凝聚自由而宽容、平等而向上的力量。

昭君村弥漫着我童年的记忆，月光下的香溪河闪烁着点点迷人的光泽，提着火钵上坡看电影、打着亮光下河捉鱼虾，大蒲扇下听“三寸金莲”的外婆讲村子里有个姑娘叫王嫱，在一个月亮最大最亮的夜晚降落人间，乳名皓月，十六岁那年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外婆讲得眉飞色舞，如歌如泣，不经意间泪湿衣襟。多年后，我也顺着河流的方向寻觅、耕耘、奋斗，企图走出大山，走出河流，历经无数风雨、鲜花掌声之后，终究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故乡，走不出生我养我的村庄。于是，我立地成佛，在昭君村化为一株桃树，依偎在昭君像的身旁，用我的情爱乃至生命，在这里守望……

如果你来美人的故乡赴约，你将会邂逅无与伦比的美丽，圆你前世今生的一个梦!或驾一叶扁舟溯香溪逆流而上，寻踪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情愫；或从宜西行绕十八弯山路，一路领略奇山秀水的风姿。两小时后便到了唐代诗人杜甫“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曾经拜谒过的昭君村了。

村前，一座造型别致的琵琶桥横卧溪上，桥的另一端连着209国道。209国道依河蜿蜒，向南逶施飘向秭归屈原的故乡，向北逆奔莽莽神农架的怀抱。桥身由无数块朱红色的钢板间隔连结，小跑上去便会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的妙音，似琵琶声声，呼唤切切。

依稀记得，紧挨桥的桃花渡上，垂柳如烟，桃花灼灼，绿树掩映的粉黛林和佳丽岛若隐若现，蒙一层神秘的面纱。河面氤氲着一层柔柔的雾霭，雕花龙凤船就静静地泊在岸边，年年岁岁以不变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昭君回来。

大型电视连续剧《王昭君》在此拍摄，记得湘剧演员黄虹饰少女王嫱一登场，单说在橘园采摘橘子那场戏吧，那一回眸一浅笑，足以令人惊叹!更有影视剧中李彩桦、杨幂扮演的不同版本，按理说已相当不错了。但她们的努力不仅没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感到惊诧和满意，反而觉得丝丝遗憾和失望。细细想来，这又怎能怪她们呢?只因为昭君之美，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恐怕是无人能及、无法描绘的了。

两千年前，昭君从这里登上龙凤官船拜别父老乡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叩首，满村桃花纷飞，泪落成雨，化作一条条通体透明的桃花鱼，似伞如花儿，闪着银光，将雕花龙凤船团团围住，簇拥阻行。“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花下捕鱼人，莫作桃花看。”说来神奇，每年桃花开时，桃花鱼浮现，成群结队，思念昭君，待到桃花谢了，桃花鱼也就不见了。

“香溪碧水无情极，一出春山便不归”,昭君自此离开再也未回过故里。为了纪念昭君临走登船的地方，人们即把桃花渡更名为昭君渡。“昭君浣纱处，溪水至今香。”将这条河流命名为香溪。如此香河，世界仅此一例。

数年后，没想到这条小河因为昭君穿越了长江、黄河，连接了内蒙古的黑河。也不曾想到村子后面雄伟峻拔的王字崖与内蒙古绵延起伏的大青山心领神会，遥遥相望。一颗南方纤弱的种子竟然在北方草原上茁壮，开出别样绚丽的花朵。

顺着桃花渡拾级而上，穿行于绿油油的橘林之中。这里是柑橘的故乡，一年四季果实盈枝，花香四溢。夏橙穿着青色的外衣，雪橙拥有彤红的心灵，锦橙自内而外黄个彻底，颜色味道各各不同，掰开鲜嫩的肉汁，抿一口，爽甜从喉咙润到心里。仰望，昭君居住的院子就悬挂在凸显的小山包上。爬完百米梯田石阶，来到一块宽敞的石台上，地面用石块铺就，四周用石栏相围，十来棵参天古柏罩地浓荫，显得分外古朴与清凉。登上三级石台最上一层，中央有石桌石凳，这就是当年昭君揽镜梳妆的地方了，名曰梳妆台。“晓日朦胧揽镜妆，山余粉泽水流香”,梳妆台里不知藏有少女昭君多少青涩的梦哟!

站在梳妆台上，清风徐来，心旷神怡。极目远眺，脚下的河流绸缎一般，静水流深；远处层峦叠嶂，花瓣一样次第盛开，直到云天相接。

进的大门，郭沫若先生题写的“王昭君纪念馆”六个魏碑体大字赫然撞入眼帘。一场《昭君別乡》的大型情景剧呼啦一下带你穿越到两千年前：帷幕徐徐拉开，美轮美奂的桃花林、淙淙流淌的山泉水、叽叽喳喳的小鸟儿，少女昭君和她的小伙伴们天真烂漫，浣纱嬉戏……忽然一纸诏书从天而降，顿如七级地震，打破了山寨昔日的宁静，击起一场轩然大波，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惊叹和哀伤之中，一场《哭嫁》柔肠百结，感天动地，历史从这里改写。

回过神来，登上几步台阶，便走进了仿汉建筑庭院深处。整个院落呈扇形布局，由一个个四合院式天井屋结构相连，迭廊回环，曲径通幽，房屋清一色的飞檐斗拱、雕花镂空。院内大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在这里尽情领略古朴与宁静、秀丽与雅致、浪漫与温情。

王昭君汉白玉雕像就亭亭玉立于偌大的庭院中央，高三点三米，重三点三吨，寓意昭君公元前三十三年出塞和亲，拥有三十三年的如花生命。她手执书简，似凝远静思，又似在甜美微笑；发髻高耸，裙裾飘飘，端庄高贵，再现了昭君的丰仪和美丽，被当今雕塑艺术界公认为最完美的昭君塑像。这是内蒙古雕塑家张恒先生浸润五年心血之杰作。这尊饱含着内蒙古人民深情厚谊的雕像从呼和浩特出发，沿着当年昭君出塞之路运抵昭君故里。兴山县人民政府在此举行了隆重的安放仪式。说来也巧，数天阴雨连绵，仪式那天，风停雨住，太阳神奇般地出来，光芒四射，都信昭君娘娘在天福佑呢。

历史上勾画昭君的美丽，只是《后汉书》上“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裴回，竦动左右”寥寥几笔，那是一种外形之美。诗人们都是从文学的角度揣摩昭君的忧愁、悲悯、怅恨和哀怨之美，更多的是为了浇心中的块垒。唯董必武老先生挥动如椽大笔，一扫过去昭君出塞历史上的种种迷雾，慷慨肯定：“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摅胸臆懣，舞文弄墨总徒劳。”高度评价王昭君为民族团结做出的历史壮举。

不禁沉思：一个女子柔弱的双肩是怎样担当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团结乃至命运的重任的?那旌旗浩荡的十万大军在哪里呢?那威严赫赫的朝廷法度在哪里呢?那国难当头千钧一发的民族自尊在哪里呢?面对昭君，所有女人扬眉吐气，所有男人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所有这些，都只能留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在心间，在风中……

昭君塑像的身后是陈列室，无声诉说着昭君从一个平民女子成长为草原皇后的历程，短暂而光辉的一生：昭君县的由来、香溪孕秀、别乡进宫、请行和亲、塞外流芳、昭君千秋。昭君不愧是长江的女儿、草原的母亲、和平的使者。周总理称颂她为“发展中华民族大家庭团结有贡献的人物”。现代史学家翦伯赞赞美：“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往昭君像左行，穿过圆门，便来到别有洞天的紫竹苑。紫竹苑四围院墙上甚多的碑刻，与满园摇曳的紫竹相得益彰。史料记载：“昭君村又名绿竹村。箭竹参天，遮天蔽日，惟昭君宅内独生紫竹。”还传说是七色霞仙中紫霞仙等待昭君从宫中回来一起作画，她的痴情和身躯幻化而成。这珍贵物种的紫竹，也许专为昭君而生呢。紧挨着的抚琴台，是昭君当年抚琴的地方。蔡邕在《琴操》中云：“王昭君十二、十三岁时，诗书满腹，妙解吟咏，精通音律，酷爱琵琶，并善反弹，荆门州人无人不知。”昭君天生聪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通晓，让文学艺术把她滋养得无比美丽动人。

从抚琴台栈桥上行，就到了新建的“昭君书院”,“雨过琴声润，风来翰墨香”,清新扑面而来。三个偌大的书画展厅，呈四合院的格局。一幅《昭君出塞图》正中悬挂，让人无限遐想：昭君怀抱琵琶，行进在白雪飞舞漫天黄沙的茫茫戈壁，是悲是喜?是愁是忧?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怅然愁结。四周悬挂着诸如周韶华、汪国新的画，沈鹏、周德聪的字等称颂昭君的名家大作。还有毛泽东的女儿李讷、董必武之子董良翮、任弼时的女儿任远征到此膜拜，留下赞美昭君的墨迹。昭君之美，为历代文人墨客提供了不竭的创作源泉，且历久弥新。这不，著名歌手李玉刚为了找寻《王昭君》大型歌舞剧的创作灵感，不远万里来到昭君村拜谒，而后沿着昭君远嫁的路线抵达青冢。为的是那一份纯纯的真，那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情!

昭君是两千多年来最没有非议的女子，历代赞美昭君的各类体裁文学作品就高达两千多首。昭君也是古代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等神笔下的最爱。“人民如此多情，昭君从今无憾。”昭君的生平事迹被一代代传颂，以昭君为题材的文艺作品浩如烟海，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内蒙古每年举办的昭君文化节已成为国家品牌节日，昭君文化研究会已升格为国家级，并将把昭君的“和合”文化推向世界。二一一年，国际科学与和平周组委会授予昭君文化研究会“国际科学与和平周特别贡献奖”。

昭君像右侧院墙那边，是一堂两院的昭君宅。宅子分前院和后院。后院有高耸的望月楼和绣花楼，昭君常常在此赏月，也常常挑花绣朵，飞针走线。中堂是昭君当年中选皇妃，传令史宣读诏书的地方，又被称为宣召堂。那天“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声呵斥屈服所有的臣民，昭君的父母跪着无比颤抖地接过诏书，还得违心磕破头颅谢主隆恩。石破天惊，天降大任!昭君面对昔日心爱之人，怎抵皇令的威严，是好是歹，前程未ト!想到此不禁悲从心来，泪流满面，想做对恩爱夫妻的村姑成了奢望，欲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化为泡影。

前院再现了昭君生产生活的场景。汉砖青瓦、石兽磬钟，无不述说着久远的故事。昭君用过的物什，还留有脂粉的温度。顺着酒香的味道，来到昭君家酿酒作坊，身着汉服的哥哥和嫂嫂正在添柴煮酒，他们采来本地苞谷或荞麦，用最原始的古法天锅蒸馏法，让一滴一滴的晶莹，积成盛满竹筒和陶罐的纯天然养胃的酒(俗称遍山大曲，又称搬甑子酒),这就是当地盛名远扬的昭君家酒，美丽贤惠的嫂嫂还劝你多饮几盅呢!茶，也许不能解酒。但品尝一杯西汉名茶、朝廷贡品“昭君白鹤茶”,是挡不住的诱惑。偶尔隔壁榨房里“嗨”一声撞杆的声音，可以想象金黄的菜籽油粒与汗水齐滴；用布蒙着眼睛的老黄牛最有意思，它漫不经心地拉着石碾恒速转圈儿，出工不出力似的，还故意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舂碓、纺织、鸡鸣狗吠，各种声音交织一起。好一幅热闹而和谐、亲切而温馨的盛世农家乐的画面啊。

在宅子的不远处，有两眼泉水，“楠木井”和“娘娘泉”。两泉之间用半里路的观景长廊连接。楠木横陈井中，千年不朽，是昭君上山寻来，以镇洪灾。昭君喝的便是娘娘泉水，滋阴养颜，才长得倾国倾城，旷世之美。以至于行进在大漠途中，大雁见之惊呆忘记扇动翅膀，而从空中跌落。凡慕名到此的女子，莫不掬一捧饮下也希望自己美得像昭君。

走下台阶，桃花渡、琵琶桥、梳妆台、紫竹苑、抚琴台、书院、昭君宅、望月楼、楠木井、娘娘泉、绣鞋洞、十七尊石刻罗汉、观景长廊、仙人撒网等二十多处昭君遗迹遗址渐渐远去，再次回到梳妆台上。静默。远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起风了，桃花飞舞，我和你默默相拥。

昭君一生幸福而忧伤的眼泪，幻化成香溪河里梦幻般的桃花鱼；她美好的形象，幻化成神农架高山之巅绽放的杜鹃；她高贵的品格，幻化成草原上美丽的格桑花。

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

甘地曾经说过，“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昭君村是中国美的源头，了却平生一个心愿必去的地方。昭君村，这里仿佛浓缩了中国村子所有的美好故事!

[作者王锋，女，汉族，湖北省兴山县文联副主席、兴山县书法家协会主席。]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